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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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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8 章

老婦不得已停了動作,嘴裏還不滿地嘟囔著,那個人終於也忍不住從一邊的屋子裏沖出來撲向他,卻在即將走近時放慢了腳步。

她極痛苦地用手掩臉,似乎不敢去看他。因為忍哭咬破了的手指,溢出的鮮血糊在她瘦得脫行的下頜上,隨著她嘴唇的一張一合,在暗夜裏顯得分外可怖。

李跡額發上的熱水迅速冷卻變得冰冷刺骨,一滴一滴地向下,他狼狽地擡頭,想問問她,這下他的病會不會好,她會不會寬心,張了張嘴,卻發現自己想說的是:

我恨你們。

......

廣貞十四年初,李跡的病仍時不時發作,平時看似與常人無異,卻會毫無征兆地發病。

崔慶瞻徹徹底底死了心,一病到底。

太醫來給她把脈,婉言她是易孕的體質,但是上一胎傷了身子,所以要盡量避免房事。她心裏忍不住發笑:陛下早就沒了留宿承安宮的興致。

可是那日夜裏,她夢到了溫柯,夢裏公主還是逝世時那般大小,卻哭著開口,求母親再生她一回,她聽到自己將公主丟在身後,冷冷回答:本宮要能繼位的皇子,要你有何用。

這句話才說完她就被驚醒,清醒過來哭得不能自已,恨自己狠心,卻忍不住腦裏慢慢醞釀出一個新想法。

對啊,她尚有李平可用。

——

天色徹底暗了下來,一陣晚風吹得院內竹影婆娑,又順著雕花格窗拂進。明明尚是盛夏之日,不知怎的卻帶來一陣涼意。

燭光透過雲母屏風,在崔慶瞻面上蒙上一層詭秘的淡影。

“說什麽癔癥,不過是心病。娘娘比任何人都清楚。”

崔慶瞻渾身發抖,“住口——”

他說的沒錯,是她怕被人知道自己的兒子身患怪病,非但不肯傳太醫醫他,反而遮遮掩掩,四處尋些奇淫巧技折辱他。

“二哥。”

一道沈靜得可怕的聲音忽然打斷李會景。

是溫熙,她竟立在門外,不知聽去了多少。

庭中之人皆回頭,溫熙身影單薄如燭影,提步上前,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。

她聲若浸冰:“母親,二哥說的,可都是真的?”

崔慶瞻看到女兒,眸中突然顯出無助的驚恐,張大紅唇:“熙兒你聽母親說——”

“夠了。”

崔慶瞻心有不甘,半截未說出來的話竟在口齒之中齟齬,發出怪異的吱扭聲。

溫熙到底不忍見到她這般近乎瘋魔的樣子,哭著撲向她,幾乎是喊道:“母親!母親你糊塗啊!人人都誇長兄日後定能成為一代明君,可是他自己的親生母親卻不信他,他定是要心神俱碎,你要他如何能忍啊!”

倏的,明迦腦中憶起兩次從李跡手下逃生時,他最後的神情。

起初他仿佛失去控制的嗜血瘋獸,松開手的一瞬,眸中戾氣和瘋執幾乎就開始被某種極力的控制鎮壓平息,慢慢地,雙目回神,卻又不禁自嘲,到最後,那雙極其好看的眸子裏,竟只剩自棄和自厭。

她的嗓子像是被什麽梗住,忍不住去看李會景。

所以李會景從不違逆李跡,是因為知道他身患癔癥,而這病,恐怕還是由於他難以忍受娘娘對自己的弟弟的態度,在兩方之間左右為難而起。

崔慶瞻死命握住溫熙的手,千言萬語想要解釋,卻被淚水糊了眼眶,組織不出話來。清醒了一瞬,立即扭頭目向李會景,神色近乎哀求。李會景閉目不忍,卻只是道:“通敵叛國者,按律皆死。”

溫熙手上的那股狠勁驟然消失,崔慶瞻洩了氣,癱軟如泥。

她早該知道,李會景既然沒在北域了結自己,就說明他已不會再任她擺布。

今日召他來是為探他對魏王謀反一事的態度,現下她算是徹底清楚,讓李會景包庇魏王絕無可能。

她雖有預料,可是真正從他口裏聽出決絕的意思,還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,一雙骨瘦如柴的手戰栗著指向他:“來...來人,將他綁了!”

帳後的人影聞聲已經開始走動,溫熙面如死灰:“母親!母親不可啊,明明是五兄做錯了事啊!”

“溫熙。”李會景看向她,語帶安撫,“二哥沒事的。”溫熙呆滯了一瞬,隨即看向明迦,“二嫂嫂你倒是快勸勸二哥啊!”

明迦大腦一片蒼白,只顧得上去看李會景。他站在一庭人各色激徹的情緒中,笑著,好似與周遭分隔,就那麽平靜又溫柔地看了她一眼。

眸光相接的一瞬,她明白了他的千言萬語。李平即使不死,今後也只能是個廢人,崔慶瞻今後,於李平失勢,於李跡失情,一生心血空流。

所以李會景不躲不避,選擇平靜地承受著一個母親和一位謀士的絕望。

如果這能讓她好受一些,如果算是還了他與她一場母子情。

在淚水奪眶而出的一瞬,她回他一笑,走過去拉開溫熙,將她攬入懷中,安撫道:“沒事的,沒事的…”



痛感加劇到李會景幾乎承受不住時,他朦朧看向她的方向,她被人硬拉了出去。

她掙紮不肯跟人走,好像也哭了,可是他心裏卻松了一口氣。

他還以為自己忍著不出聲,就不會逼她哭,可是她出去的時候,怎麽就已經哭了呢。

他分神去想她的一瞬,背後又是一道杖狠狠砸下來,他一個沒忍住,喉嚨裏發出一聲悶哼。

承安殿上慶瞻對他用的刑,一般不過寥寥數鞭,偶爾她命人執杖,下手往往也不算嚴重。可是今日不同,她起初親自動手,有些狼狽地揮著粗大的杖棍,後力竭便命人接替自己,並下令讓人不要松勁。

她就坐在李會景前面的方椅上,釵鬟皆散、衣裙斜皺,毫無半分往日的威儀,只是無聲地盯著他,哭著。

一旦松懈,讓痛感侵占大腦,一個人就很難再保持忍痛的意識。李會景痛得青筋暴起,在昏沈的意識中,不知怎的就是很確定明迦就在門外。他想象她哭著,想忍住聲音,只好狠狠咬住手來堵嘴。

粘稠地暗血順著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劃過手腕,縷縷沒入他玄青色寬大的衣袖之中。

崔慶瞻見狀閉目,再也抑制不住,埋面尖細地啜泣起來。李會景聽到,不知怎的恢覆了一絲意識,擡頭看了她一眼,擠出笑道:“母親……還記得你曾給我的那顆珠子嗎?”

崔慶瞻捂住臉,一時止住哭。

李會景五歲那年,有一次在和李跡的玩鬧中,不小心碰掉了崔慶瞻腰間的一枚玉質上乘的雕丹鳳紋環佩、環佩墜地,其上鑲著的兩顆綠松石玉珠掉落,李會景看見玉佩落地,登時就撲了過去壓住,她嚇得不輕,忙問他這是作什麽,當時李會景緊張地撲在地上,連聲音都小了起來:“母親小心濺起來的渣子傷人!”

崔慶瞻又心疼又好笑,上乘的玉佩哪能這麽不經摔呢,她笑著將他拉起來,問他:“那渡兒不怕殘渣傷了自己?”

李會景有些慚愧地低下頭:“兒子有錯,不該如此行為不端。”

崔慶瞻知道他被那些頑腐的臣子規訓得怕了,笑了摸了摸他的頭道:“無妨,在母親這裏,你怎樣開心怎樣來好了。”

小李會景雖然還是一臉愧疚,終於還是在她的勸說下站了起來,將兩顆珠子找回說要替她重新鑲上去,她看著他認真的面孔,笑道:

“不如這樣,母親不要這兩顆珠子了,送給你和阿兄,一人一個。是為了讓你們記住,以後不該輕易這般莽撞行事,但也要記住,在母親不必拘謹,好不好?”

後來她記得,直到李會景動身去北域前,他都將這顆並不起眼的珠子時刻帶在身邊。就連李跡後來盡管收了無數名貴珍寶,也時刻將這枚珠子帶在身上。不過,她上次見到李跡將這顆珠子懸在腰間是什麽時候了?

她腦中猛地一陣刺痛,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記不清了。

李會景斷斷續續地組織著話:“兒子在宿銀…一日遇到一位痛失愛孫的老嬤,她的獨孫一心報國,卻因為朝廷之上、我們這些人一個沖動的決策,而草草喪了命…兒子想…”

他粗杖落下,幾乎要砸斷他的脊骨,他喉嚨裏一股血腥之氣湧了上來,一下子噎住,大咳順氣半天,才結結巴巴繼續道:

“兒子想…既然母親和兒子終究無緣繼續做母子,不如就此了結,莫要再牽涉更多人了…所以兒子將那顆珠子給了那位老嬤…”

話到此處,李會景唇角鮮血因為他周身顫抖而絲絲滴落,他吃力擡手抹去,擡眸看她:“如此,這段母子之情…也算有個善終…”

“當日...母親肯從父親手裏接過我,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份恩情…今日…兒子再求母親能放下我,也能放過自己...”

那個暴雨過後的清晨,天大晴,方賢宮哭紅了眼的宮女將尚在繈褓之中的李會景交給她的時候,他啼哭不止,任誰都哄不好,但是一交到她手裏,他神奇般地安靜下來,不哭不鬧。

她看著他,笑了,心想,兩個自母體裏就都沒長好的小男孩,還真適合湊做一對雙生子。

誰知道,她廢了多少心才將兩個孩子的身子調養得與尋常人無異啊。

李會景唇角的鮮血刺目,將她拉回現實。

“其實...兒子在九歲時...就知道兒子的生母是另外一個人...”

崔慶瞻頓時瞪大眼睛,失神一般:“怎麽會...”

李會景自嘲般的笑了,“父親每年都在我生日的第二日偷偷帶我去方賢宮,說一些奇怪的話,又有宮人閑說...我其實很早就知道了。”

“但...我不信,我不想信...既然已經有一個活生生的,如此好的母親,我又何須去理會根本...那個不會說話的人呢?”

崔慶瞻錯愕,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段對話:

“溫熙...火羅死了就是死了,你就算給它設靈堂擺祭品,它也根本不會知道的。”

十三四歲的李會景,一腳搭在木階上,歪斜地站著,面上頗有些無奈地安慰在一旁啜泣不止的妹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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